離散與歸返的時代切片：都市原住民的生存困境與文化轉譯
這不只是一場關於文化、經濟與身份認同的深度對話。它其實就在我們的生活裡，悄悄發生。在這裡，我們思考：如何把都市打磨出的生存能力，轉化為支持部落的力量？如何透過文化轉譯，重新找回自己的名字與根？
台北的夜，一場沒有火光的祭典
夜色沉降，台北的霓虹將柏油路面照得油亮，車流聲像巨大的海潮，吞沒了所有細微的聲音。主持人Mayaw馬耀站在街口，他知道，這座城市是台灣原住民青年集體遷徙的終點。根據官方統計，超過一半的原住民人口已遷居都市，這場持續數十年的大遷徙，讓原鄉成為「老人與海」的孤島。（意指只有老人與小孩。）
在錄音室裡，Mayaw向尤天鳴博士拋出一個提問，這不僅是節目開場，更是他內心深處的自我詰問：「在城市努力生活的你，有沒有曾經在夜深人靜時想過這樣的問題？我離我的文化，我的根有多遠？」
尤博士，一位來自台東金崙部落的排灣族人，如今是大學教授，他的生命軌跡本身就是這場遷徙的縮影。他沉穩地指出，這場遷徙的本質，是兩種生存邏輯的徹底衝撞：部落的共享互助，對比都市的貨幣競爭，每位離鄉者身上都同時拉扯著兩套價值系統。他觀察到，漢人北上能迅速適應並累積財富，但原住民卻面臨更深層的文化衝擊。
「江山易改，本性難移，那個本性，其實有一大塊就是所謂的文化性。」 尤博士的這句話，冷靜地劃開了個人努力與結構性差異的界線。這份「文化性」讓原住民在都市的經濟體系中，難以快速掌握「理財」、「勞動」等遊戲規則。這場遷徙，遠比想像中更沉重，它不僅是地理上的移動，更是文化與經濟結構的系統性差異所導致的生存困境。
消失的年齡階級與文化的「兩頭落空」
Mayaw在訪談中坦承，自己已不太會說族語，對部落祭典的儀式感到陌生。這份個人的感傷，背後是尤博士所指出的結構性危機：都市化導致了部落「年齡階級」的崩解。
在傳統部落中，年齡階級是社會組織、勞動力分配與文化傳承的核心載體。然而，當青年勞動力集中在都市，原鄉的祭典就必須「配合」都市族人的時間來舉辦，這不僅是時間上的妥協，更是文化權力的轉移。
更深層的衝擊在於，部落的社會組織在都市無法複製。尤博士指出，即便在都市中，兩個來自不同部落、年齡相仿的青年，也無法結成同一個「年齡階級」，因為年齡階級的基礎是「同一個部落」的概念。
文化傳承的載體是「人」。當青年人離開，都市又無法建立起傳統的文化組織，就造成了「兩頭落空」的斷層。原鄉成了「老人與小孩」的空殼，而都市長大的新一代，對部落毫無經驗，對他們而言，原鄉是「國外」。這份斷裂，讓文化不再是日常的呼吸，而成了遙遠的「鄉愁」與「想望」。 Mayaw的感傷，正是無數都市青年內心深處的真實寫照：我們擁有都市的便利，卻失去了文化的完整。
從「抱團取暖」到「雲端台商協會」
面對文化的斷裂與返鄉的困境，尤博士提出了一個務實的轉折點：都市的社群組織，可以成為返鄉與創業的橋樑。
他觀察到，無論是地緣性的同鄉會、政策性的協會，還是宗教性的教會組織，這些在都市中因「抱團取暖」而形成的社群，如今已轉化為重要的「人脈資產」。這些組織的長輩們，仍保有原鄉的人脈基礎與土地連結。尤博士將這些社群比喻為「台商協會」，對於想返鄉的青年來說，這是一個可以提供第一手資訊、資源盤點，甚至避免走彎路的網絡。
更重要的是，現代科技打破了地理的限制。過去需要靠同鄉往返傳遞訊息，現在透過LINE群組、臉書社團，都市族人反而能更快知道原鄉發生的事。「現在的工具越來越多，但沒有辦法取代的是什麼？就是那個人脈群。」 這份「雲端上的同鄉會」，讓青年可以透過線上會議參與祭典的前期籌備，解決了舟車勞頓的困境。都市經驗不再是文化的對立面，而是轉化為一種具體的連結工具，讓返鄉不再是孤身一人的浪漫衝動，而是有組織、有資源的實踐行動。
文化不是熱情，是需要骨架支撐的生意
尤博士在桃園市原住民族發展基金會的輔導經驗，讓他深刻體會到青年創業的兩大難題：「我能做什麼？」以及「我能成功嗎？」他直言不諱：「創業絕不是靠熱情，熱情很容易被消磨殆盡。」
他將文化實踐的價值，轉化為商業經營的具體模式。他以客家文化為例，客家能將油桐花轉化為精品，關鍵在於「清楚明瞭」的文化符號與「多元性」的產品開發。原住民文化同樣擁有這種潛力。他提到成功的案例，如將「跑山」與原住民文化結合的高端行程，將揹工文化轉化為高單價的服務，或是將原住民食材與創意結合的「無菜單料理」。
「做文化的生意，其實在這個世紀上面是非常非常重要。」 尤博士認為，原住民的多元文化是獨特的競爭優勢，是別人學不到的「深度」。然而，這份深度必須經過「轉譯」與「經營」。他建議青年在創業初期採取「斜槓」模式，用原本的工作去Cover還在成長中的事業，避免因一次失敗而從此對返鄉議題卻步。文化是初衷，但商業模式、成本控管、工具應用（如AI）則是確保初衷得以延續的「骨架」。這不是對文化的消費，而是對文化價值的重新定價。
都市靈魂與原鄉生態的拉扯
返鄉青年帶著都市的經驗與資源，回到原鄉，卻常面臨新的困境。尤博士將此描述為「都市靈魂撞上原鄉土地」的衝突。
首先是「便利性」的落差。都市的經營模式在原鄉可能因交通、物流等問題而成本大增。其次是「在地生態」的平衡。他舉例，一位有都市旅館經驗的族人，回到原鄉開設老屋民宿，利用強大的語言能力與國際視野，鎖定高端背包客，成功避開了與在地民宿的低價競爭。這就是將都市經驗轉化為「高單價招式」的智慧。
然而，真正的難題在於如何與原鄉的社群共存。一個成功的餐廳可能帶來油煙、噪音，影響部落原本的寧靜。「要怎麼樣去讓這個生態能去保持平衡，這個我覺得我們應該要做的功課。」 尤博士強調，返鄉創業不能只顧自己的成功，必須思考如何讓原鄉的樣貌不被商業開發所破壞，如何讓部落的長輩與在地族人感受到這份行動帶來的正向循環，而非資源的掠奪。這份對「平衡」的追求，是青年返鄉路上最艱難的現實考驗。
不為難青年的未來與時代的提問
在訪談的最後，尤博士的語氣變得更加溫柔而堅定。作為一位教育工作者，他對青年人最大的信念是：「我們不要為難青年人。」
他認為，社會不應該用單一的成功標準去衡量返鄉青年，也不應該用過高的道德標準去要求他們。青年在都市的準備期，其實就是他們的「創業期」。他們在城市中累積的能力、人脈、視野，都是未來返鄉的「資產」與「主力」。當他們帶著這些資產回到原鄉，如果因為資源不足、長輩不理解而失敗，社會不該讓他們從此對「返鄉」這個議題感到痛苦。
「我們應該要給他們一個舞台，讓他們可以去試錯。」 他總結道。
這場從離散到歸返的漫長旅程，最終的答案，不在於地理上的移動，而在於內在的文化自覺與結構性的突圍。尤博士的視野，是將個體的掙扎，提升到族群的集體思辨。他對青年提出一個溫柔的提問：你的初衷是什麼？你看到了什麼問題，想要去解決它？ 當這個初衷清晰，並且具備了商業模式、人脈、工具的骨架，那麼無論身在都市或原鄉，他們都將成為文化傳承與創新的堅實力量。
本報導根據 Podcast《青年返鄉 Are You Ready?》採訪紀實。該節目由Mayaw馬耀製作主持，長期關注青年返鄉、創業及文化保存等多元社會議題。
🎙 Podcast 頻道名稱｜青年返鄉 Are you ready ?
▸主題｜EP128. 離開，是為了找到回家的方法
▸來賓｜中原大學原住民專班助理教授 尤天鳴博士
▸主持人｜Mayaw馬耀
▍ 節目收聽方式
各大PODCAST頻道搜尋「青年返鄉Are you ready」即可收聽
廣播電台（FM96.3 ／Papacem原力早安《WAWA寶貝單元》）
其他收聽頻道
▸ MixerBox｜https://reurl.cc/qK0lKp
▸ YouTube｜https://reurl.cc/3be2K8▸ YouTube Podcast｜ https://reurl.cc/zK6dzp
▸ YouTube Music｜ https://reurl.cc/1kG5X8
▍ 追蹤 FB、社團、LINE 獲得最新消息
Facebook｜青年返鄉Are you ready？
社團｜青年返鄉交流道
LINE 聯絡我｜加好友